阐释《逻辑哲学论》的一条可能路径
——从新维特根斯坦派的解读谈起
李国山(南开大学哲学院)
文章来源:《河北学刊》2023年01期
作者简介
李国山,男,汉族,1965年出生于安徽寿县,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07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人才支持计划”。2020年起,担任天津市哲学学会副会长。主要研究领域:分析哲学;实用主义;西方认识论。
摘要
随着新维特根斯坦派的兴起,如何从总体上把握《逻辑哲学论》的思想再度成为学术讨论的热点。新旧各种解读意见之间的争论主要围绕维特根斯坦为何要将自己书中的命题视作没有意思的空谈而展开。传统解读者大都倾向于认为,尽管构成《逻辑哲学论》的命题本身没有任何意思,但通过它们可以显示出形而上学真理。而新维特根斯坦派则认为,应果断地将这些命题看作是不仅毫无意思而且也无法显示任何东西的纯粹空谈。这些针锋相对的解读意见虽各有道理,却未能足够细致地考察维特根斯坦用“我的命题”这一短语到底意指他书中的哪些命题。而只要严格按照该书所使用的命题编码系统,不仅从纵向而且从横向上看待这些命题之间的层次区分与相互关联,便可望寻得一条全面理解该书思想的有效途径。
关键词
新维特根斯坦;正统解读;编码系统;空谈;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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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21年问世以来,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一直吸引着研究者的关注。百年来,关于这部小书的研究文献数不胜数,而且还在快速增加。不过,学者们在解读这部著作时都得面对由维特根斯坦本人引出的一个悖论:他在全书倒数第二个码段6.54中明确告诉读者,构成这本书的命题都是毫无内容的空谈,其本身没有任何理论价值,而只能对科学和逻辑命题起到阐明作用。那么,我们该不该把维特根斯坦的这一告白当真呢?如果当真,《逻辑哲学论》不就空话连篇了么,哪里还值得我们去研读呢?如果不当真,他的这番话到底有何深意?学者们大都倾向于采取一种折中立场:既赞同维特根斯坦本人的命题也像其他所有哲学命题一样是没有意思的,同时又认定《逻辑哲学论》不仅通过其阐明工作澄清了科学命题和逻辑命题,而且在此基础上显示出还存在着无以言表的形而上学真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这种解读意见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因而被视作关于《逻辑哲学论》的正统解释。
然而,世纪之交兴起的“新维特根斯坦派”试图对《逻辑哲学论》作出全新的读解。这也被称作“果断解读”,因为该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科拉·戴蒙德(Cora Diamond)在系统阐述这种解读时,对传统解读者在面对维特根斯坦的空谈时的犹疑不定表达了强烈不满。她主张将构成《逻辑哲学论》的命题果断地视同于其他所有形而上学命题,甚至视同于毫无意义的字符串:既然维特根斯坦本人在全书结尾处明确宣称自己的命题也是没有意思的空谈,何苦要像先前的多数学者那样,一方面认可这些命题毫无意思,另一方面却又认为它们可以显示不可言说的真理呢?
于是,主张果断解读的研究者坚决反对赋予《逻辑哲学论》的空谈以一种独特的地位。他们转而将这部著作看作是维特根斯坦为揭示形而上学的虚幻而展开的一项阐释活动,并借此让读者看清一切哲学建构必定会陷入空洞与混乱,从而帮助他们彻底摆脱形而上学诱惑。新维特根斯坦派由此认定,前期维特根斯坦哲学也像其后期哲学一样是治疗型的。那么,这一学派能否对《逻辑哲学论》作出前后一贯的解读呢?其解读到底有哪些新意呢?其学术价值和局限性究竟在哪里?本文将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来寻求一条可帮助我们理解该书的可能路径。
一
《逻辑哲学论》中最令人费解的恐怕就是全书倒数第二个码段了:
6.54 我的命题以如下方式起阐明作用:理解我的人,当他借助并经由它们向上攀爬时,终究会认识到它们是没有意思的。(就是说,登上高处后,他得把梯子扔了。)
他必须超越这些命题,方能正确看世界。
新维特根斯坦派正是从这个码段入手来重新解读《逻辑哲学论》全书思想的。戴蒙德提醒我们注意维特根斯坦在用词上的一处考究,并试图阐明其微言大义:“我想提请大家注意措辞上的一个小小的特别之处,因为尽管小,却是有意为之。维特根斯坦说:我的命题起阐明作用,因为理解我的人会认识到它们是没有意思的。人们很自然会把这个句子记错了,以为维特根斯坦说的是:他的命题起阐明作用,因为理解它们的人会认识到它们是没有意思的。但这句话却是想以它之并非如此来打动读者的。这句话不是我们在那一刻所期待的东西,而且是刻意为之。即是说,在该书的这一重要时刻,维特根斯坦如此遣词造句,是要让我们注意理解一个人和理解这个人所说的东西之间的对比。如果你认识到维特根斯坦的命题是空谈,那么,你或许早先以为你理解它们,但你其实并不理解它们。认识到它们是空谈,你便抛弃了这样的想法:存在着理解它们这回事儿。维特根斯坦称他的命题为空谈,意思不是说,它们不属于他的可理解命题的某个正式类型,而是说,最多只存在一种自以为理解了它们的幻觉。”
且不管维特根斯坦这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强调理解人与理解命题的区分,因为他在该书序言的第一句话里就用了“理解这本书的人”这样的表达式,而且还明确说本书包含确定而真实的思想:“这里传达的思想的真,在我看来,是无懈可击的和完全确定的。” 因此,即便维特根斯坦最渴望读者理解的乃是他这位作者的良苦用心,这种理解似乎也很难同理解他的思想截然分割开来。
戴蒙德上面这段话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维特根斯坦自己在《逻辑哲学论》中写下的绝大多数命题都是毫无意思的空话,因此,对于这些所谓的命题根本不存在理解或不理解的问题;第二,真正需要我们理解的是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写下这些没有意思的命题:他要拿这些命题干什么?
第一层意思表明了新维特根斯坦派与持正统解读立场的学者之间的一个根本分歧:《逻辑哲学论》是否传达了某种弦外之音、画外之意?按正统解释,维特根斯坦虽然承认自己的命题也像其他哲学命题一样不包含任何思想内容,但这些命题却可以帮助我们把握那些只可显示、不可言说的东西:“确实有不可表达者。它显示自身;它就是神秘的东西。”但是,以戴蒙德、科南特等为代表的新维特根斯坦派却否认《逻辑哲学论》中的命题有这样的作用。
再来看戴蒙德上述那段话所表达的第二层意思。她在这篇文章中详细探讨了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所实际采用的哲学方法。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在紧挨着6.54的6.53中论及了哲学方法:
6.53 哲学的正确方法如下:只说可说的,即自然科学命题——亦即与哲学不相干的东西——这么一来,谁要说形而上的东西,就向他指明,他未能赋予其命题中的某些记号以意义。有人会对此不满——觉得这哪里是在教他哲学——但这却是唯一严格正确的方法。
不过,戴蒙德却指出:“这种‘唯一严格正确的方法’显然并不是《逻辑哲学论》的方法。”那么,维特根斯坦为何偏偏不采纳这种在他看来唯一正确的方法呢?戴蒙德接着分析说,要真正理解《逻辑哲学论》,就得了解其作者的良苦用心:“你去阅读他的没有意思的命题,不是试图去理解它们,而是试图去理解它们的作者;他本人也是这样来回应说空话的哲学家们的:通过理解他们而不是理解他们的命题。《逻辑哲学论》就是这样一本书,它理解自身对唯一严格正确的方法的偏离就在于它对那些空谈之人的理解,而且它要求从它自己的读者那里得到同样的理解。”
我们先来看看戴蒙德是如何“理解”维特根斯坦这位作者的。她写道:“要理解一个空谈的人,就是要想象性地进入将空谈视作有意思的话语。所以,我的观点就是,《逻辑哲学论》是这样一部著作,它将其自身理解为在对那些明了哲学空谈的人士说话,它也理解它向其读者提出的要求。与此同时,它设定了一种想象性的活动,设定了一种将空谈视为有意思话语的能力的施展,亦即设定了一种想象性地分享以为自己在其中思考着某种东西的能力的施展。假如我无法实际将你的空谈当作有意思的话语,无法想象性地让自己感受到其魅力,我便无法理解你。而这是想象力的一种非常特殊的运用。”
按这种解读,维特根斯坦是在一步步地把我们引入一个幻境:“我们被某些句子所吸引,被语词的某些形式所吸引,并想象我们用它们意指某种东西。我们之所以对用它们意指某种东西表示满意,是因为有那些有意义的句子作为它们的心理伴随物。”不过,既然是一个幻境,就终归是要破灭的。而维特根斯坦恰恰就在《逻辑哲学论》的倒数第二个码段这个“关键点”上挑明了真相:我用来吸引你们的这些命题都是没有意思的!于是,他在全书最后一个码段告诫所有人:
7 凡不可说者,直须缄默不语。
原来,维特根斯坦是在现身说法:引领读者做一次漫长曲折且充满艰险的形而上学之旅,并在全部旅程即将结束之际突然宣布,他带着大伙儿一路领略的全都是他本人精心设计的充满诱惑的幻景!此时,同游者们幡然醒悟,并愉快地同维特根斯坦一起分享此次旅行的巨大收获:切身感受到了哲学家何以会被那些貌似艰深的问题所吸引。而正因为有过这样一段印象深刻的旅程,同行者们彻底认清了形而上学的本质,不再对它抱有任何幻想。
如果严格按照戴蒙德所提出的这种解读方式,6.54中所说的“我的命题”便包含除6.54和7之外的所有其他码段,甚至也包括序言在内。因为只有这样,似乎才能把《逻辑哲学论》视作一个完整的想象性活动,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是这一活动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都可视作这趟旅程中的一个景点。然而,戴蒙德却坚持认为,该书序言也是她所谓的“框架语句”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序言也像6.54和7一样,不包括在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我的命题”的清单之内,是由有意思的正常语句所组成的。可是,正如前文所指出的,维特根斯坦在序言中明确指出该书表达了确定的真理。这岂不是和新维特根斯坦学派的解读明显是相冲突的么?如何才能化解这种冲突呢?
二
新维特根斯坦学派的另一位主要代表人物是詹姆斯·科南特(James Conant)。在《新维特根斯坦》这部论文集里,收录了他的一篇长文《弗雷格和前期维特根斯坦那里的阐明和空谈》。该文也选择从6.54入手,并着重探讨其中用到的“阐明(elucidation)”和“空谈(nonsense)”这两个重要术语,而且倾向于把序言也归入“没有意思的空谈”。
我们知道,“阐明”这个词只在《逻辑哲学论》的三个码段中被用到,除了6.54,还有3.263和4.112:
3.263 初始记号的意义可借阐明加以解释。阐明是包含初始记号的命题。所以,仅当这些记号的意义已知,我们才能理解阐明。
4.112 哲学的目标是思想的逻辑澄清。
哲学不是理论,而是活动。
一部哲学著作本质上是由阐明构成的。
哲学的结果不是“哲学命题”,而是让命题清晰。
哲学应让那些否则便模糊不清的思想清晰起来,并为之划定明确的界限。
维特根斯坦对“阐明”这个词的使用显然是前后一贯的:3.263对阐明是什么以及怎样进行阐明作了说明。他把阐明视作和定义不同的一项工作:“不能通过定义对名称作进一步的分析。它是初始记号。”阐明的任务是指明初始记号的意义,而当我们指明某个初始记号所意谓的对象时,我们便给出了一个包含这个初始记号的命题。比如,对于命题“张三打李四”中的两个作为初始记号的名称“张三”和“李四”,我们就可分别作出这样的阐明:“‘张三’指张三”,“‘李四’指李四”。由于维特根斯坦在构建关于命题意义的图像论时,最为强调的就是在名称与对象之间建立严格的一对一关联,所以他才倾向于把哲学家所作的语言批判主要看成对作为最基本初始记号的名称之意义的阐明。这也正是他在4.112中所明确断言的。在他看来,哲学就是一项对命题进行逻辑分析的活动,而这项活动的核心任务就是弄清构成命题的简单名称的意义。若要把哲学活动的结果表达出来,我们自然需要一些“哲学命题”,而这些“哲学命题”就是3.263中所说的包含初始记号(“张三”“李四”)的那些阐明。而6.54正是要表明,《逻辑哲学论》作为一部哲学著作,就是在倡导和推进旨在澄清命题之意义的阐明工作,这也能说明维特根斯坦为什么断言:“哲学无非就是‘语言批判’。”
科南特在他的论文中详细考察了弗雷格在《论概念与对象》等文献中关于阐明的论述,并指出维特根斯坦显然深受弗雷格这些论述的影响。也就是说,前期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弗雷格,因为他也像后者一样,强调阐明对于哲学分析的根本重要性。科南特指出,尽管维特根斯坦承接了弗雷格的阐明工作,但他在《逻辑哲学论》中对由阐明而得的“哲学命题”(亦即“没有意思的空谈”)的性质提出了不同于弗雷格的看法:“按我这里试图概括出的关于《逻辑哲学论》的解读,最好将这本书看作是想消除弗雷格思想中两种关于空谈的构想之间的张力,以支持朴素的观点。《逻辑哲学论》所采取的策略是,从弗雷格观点的内部抄近道,将其思想中的这两半弄得难分轩轾。”这里所说的两种关于空谈的构想就是所谓的实质构想和朴素构想。在科南特看来,弗雷格承认有那样一些虽不合逻辑句法却由可理解的成分构成的实质空谈,它们表达逻辑上不融贯的思想;而维特根斯坦则主张只存在着完全没有任何意思的空谈,而这就是关于空谈的朴素看法。
如前所述,这也是新维特根斯坦派与传统解释者之间的争论焦点。不过,维特根斯坦在指出形而上学命题是没有意思的空谈时,主要抓住的一点是:其中出现了无法被阐明的记号,因为我们找不到它们所代表的对象。而弗雷格则承认它们的成分具有可理解的内容,只强调它们违背了逻辑句法。我们觉得,维特根斯坦根本就没有想到弗雷格意义上的这种所谓的实质空谈,因为他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空谈。因此,很难说清楚他在这一问题上到底有没有受到后者的影响。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所给出的那些空谈之所以被许多传统解读者(甚至他自己)视作“重要的空谈”,是因为他在该书中明确区分了言说和显示:形而上学命题尽管无法直接说出关于世界的任何东西,但它们作为一种阐明,却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和把握图像命题(有意思的科学命题)无法呈现的东西。这些东西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当我们阐述清楚所有可言说的东西之后,便可显示出:在可言说的整个范围之外,必定存在神秘的不可言说者。
但是,作为新解读的主要倡导者之一,科南特并没有直接面对维特根斯坦的言说与显示之分,而是选择强调类似于“同道中人”戴蒙德的立场:“支撑着《逻辑哲学论》式阐明的假定是,从这样一些幻象中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完全进入它们,并从内部探查它们。……《逻辑哲学论》首先要炸毁的幻象,就是我们之可以撞击语言的界限。……该书的目的是向我们表明,在‘语言的界限’之外不存在无以言表的真理,而毋宁说只有(就像《逻辑哲学论》序言所警告的)纯粹的空谈。在该书的结论部分,我们被告知,只有当我们认识到我们在文本主体中找到的只是空谈时,作者的阐明才是成功的。在6.54中,他并不是要求他的读者去‘把握’他的没有意思的命题试图传达的‘思想’。他不是想请读者理解他的句子,而是理解他,亦即这位作者以及他所从事的这项活动——一种阐明活动。”
科南特这里提到的《逻辑哲学论》的“文本主体”,就是维特根斯坦在6.54中说的“我的命题”。可是,就像前面所指出的,若要完整地解读这部著作,就必须弄明白:《逻辑哲学论》中到底哪些命题是被维特根斯坦视作毫无意思的?还有哪些命题是可以按正常的用法来理解的?科南特似乎把序言也包括在无意思的空谈中了。这样的话,他似乎比戴蒙德走得更远。这么一来,《逻辑哲学论》的开篇和结尾是否真的存在戴蒙德所说的“框架语句”呢?如果有的话,具体包括哪些语句呢?新维特根斯坦派内部显然没有一致的看法。不过,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觉得,若想对全书作完整而融贯的解读,就得首先明确这一点:构成这部著作的序言和全部正文都是被解读的对象。当然,对于文本中的不同组成部分,需要分门别类地予以不同的对待。那么,我们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条进入其思想核心的相对合理的路径呢?
三
《逻辑哲学论》被公认为一本奇特的哲学著作。维特根斯坦在谋篇布局时使用了一个编码系统,将整本书分成了526个编码段落。我们觉得,可以充分利用这个编码系统来找寻解读这部著作的门径。可以从纵横两个方向来看这些码段的构成情况。
首先,纵向来看,这些码段分别归在七个大命题之下,分布情况如下:第一个大命题包括7个码段;第二个包括79个;第三个包括74个;第四个包括109个;第五个包括151个;第六个包括105个;第七个则只包括1个。这是该书内容的自然行文顺序。
其次,横向来看,这些编码长短不一,从一个数字到六个数字不等。统计下来,只有一位数编码的一级码段有7个(1、2、3、4、5、6、7);两位数的二级码段25个(1.1、2.2,等等);三级码段124个(1.11、2.02,等等);四级码段245个(2.021、3.141,等等);五级码段118个(4.0031、5.5563,等等);六级码段7个(2.01231、2.02331、2.15121、4.12721、5.47321、6.36111、6.36311)。
不过,这些编码的编排并不十分规整。比如,并没有2.0这个编码,后面却出现了2.01,2.02等编码,甚至还出现了像3.001,4.001,5.101等等这样的编码。据我们分析,凡是编码中出现“0”的码段都是对之前的码段中出现的基本概念的含义的解释,或者是对于和这些基本概念密切相关的其他概念的一种延伸的解释,以便为随后的评论做好准备。真正对目标码段展开评论的,是从不带“0”的编码所标示的下一级码段开始的。
以第四个大命题为例,我们可以看出,4.001以及与之并列的4.002、4.003是对与4中出现的核心概念“命题”密切相关的“语言”这个概念的解释;4.01以及与之并列的4.02、4.03、4.04、4.05、4.06则是对“命题”这个概念的含义的详细解释;而4.1以及与之并列的4.2、4.3、4.4、4.5才是对命题4所表达的思想内容的进一步展开和评论。
维特根斯坦采用这套编码系统,肯定是有很深的用意的。因此,我们觉得,要想真正读懂这部著作,必须尽量按照这个编码系统的提示,从纵横两个方向来把握每一码段的确切含义,尤其是彼此有关联的码段之间的确切关系,切勿顾此失彼、断章取义。一方面,我们当然可以按照行文顺序,逐段阅读下去,只是得充分考虑每一码段所在的层级以及它同上下层级码段之间的关系。这是最常见的阅读方式。而另一方面,我们还可以跨越七个大命题之间的界限,将编码数字位数相同的码段联系起来加以解读。我们觉得,若同时采用这两种方式阅读《逻辑哲学论》,或可帮助我们更全面、系统地把握全书的思想内容,同时也帮助我们弄明白:书中的哪些命题可视作毫无意思的理论空谈,而哪些命题则带有明显的应用价值。下面主要谈谈第二种分层级阅读全书的方式。
首先,可将序言视作零级码段。维特根斯坦对读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只有自己思考过类似问题的人才有可能读懂这本书。这一要求或许会让很多读者望而却步,但也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就连罗素和弗雷格这两位最有可能理解该书思想的人也令他失望,又能指望谁会成为他的知音呢?维特根斯坦从这二位前辈那里得到了思想启发,又雄心勃勃地想要继续推进和完善他们的研究成果:一方面,他所取得的新成就自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把握的,即便对于罗素、弗雷格也是如此;另一方面,《逻辑哲学论》作为一部行文奇特的著作,无论是谁,要准确把握其思想都是非常困难的。那么,是不是维特根斯坦故弄玄虚,成心要写一本没人能懂的哲学书呢?这不大可能,因为他之所以那么急切地要将它付梓出版,就是想寻求理解。至于他为什么要采取奇特的表达方式,只能理解为:他个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一切。可以说,这就是维特根斯坦的风格——他的思想风格以及他的语言风格。他不仅想在书中清晰表达自己的观点,而且想通过完整地表达出这些观点而显示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在序言中还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逻辑哲学论》力图开辟一种全新的哲学探究和表达方式。他指出,哲学问题源自于对语言逻辑的误解,而他的著作的目标就是从根本上揭露这一真相:所有哲学问题都是人们试图言说不可说者而提出来的,而对这些问题的探究和解答都是误入歧途的。正因如此,他才把《逻辑哲学论》的全部意义概括为:“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谈论的东西就得三缄其口。”他力图通过为可思的和不可思的、可说的和不可说的划定一条严格的界限来实现其目标。而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对表达思想的语言进行逻辑分析,才能看清什么范围之内的东西是可说的和可思的,而在此范围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是不可说的和不可思的。
在序言的最后部分,维特根斯坦谈到了该书的两点价值。关于第一点价值,他分了两个方面来说:一方面,书中表达了他的思考所得,但在表达方式上还有进一步改进的空间,这表现出他谦虚的心怀;但另一方面,这些思想又是确定无疑的,彻底解决了所有哲学难题,这表现出他作为一位年轻的思想者的自负。不过,他接下来又指出该书的第二点价值:它同时表明,解决了这些难题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或者根本就无法最终完成。
那么,维特根斯坦所要表达的到底是怎样的意思呢?关于已获彻底解决的难题,似乎没有多大争议,因为他在书中多处都表明,对于貌似深刻的哲学命题一经严格的逻辑分析就可以发现,它们实际上是毫无意思的空谈,因为它们既不像科学命题那样图示事实,也不像逻辑命题那样表现世界的形式特征。哲学命题乃是哲学家用来回答哲学问题的,而既然所有这些哲学命题都是没有意思的,那便说明这些问题不是真正的问题。一旦认识到这一点,这些问题便被连根除掉了。当然,这种解决实际上是一种消解,一种彻底的抛开。这就是维特根斯坦所说的该书的第一点价值。
真正费解的是他所说的第二点价值。当所有那些困扰着人们的带有根本性的哲学难题都被抛开之后,到底还剩下一些什么呢?有两种可能性。第一,什么也没有剩下,哲学家们无事可做了。维特根斯坦在出版《逻辑哲学论》之后便申请做一名小学教师,宁愿隐居山林,而不愿再从事哲学探究。这么看来,他真的认为所有可能的哲学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不过,这恐怕还不是他所要表达的全部意思。
第二,对于哲学家而言,还有更为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而这些问题是无法表达出来的,从而也是不能通过理论探究加以解决的——这是真正的、永恒的问题。而他的《逻辑哲学论》所展现给我们的只是一次试验性的哲学探究活动,我们通过阅读这部著作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所经历的一次艰辛的向上攀登的过程。他告诉我们:只有在经历了这个艰难的攀爬过程、亲自领略了每一步所见的景致并果断地将梯子扔掉之后,我们才能正确地看世界。所以,我们觉得,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无论是攀爬的过程还是领略到的景致,甚至抛开梯子的举动,都只是为我们最终得以正确地看世界所作的准备而已。这便是他为什么说至此所做的事情还是多么地少的原因。我们艰难地登上高处之后,真正的问题才向我们涌现出来。我们现在身处界限的边缘,尽管无法像欣赏世界之中的各种景观一样去直视不可思、不可说的神秘之域,但我们切实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们已将梯子踢开,无法回到事实世界中去了。此情此景中的我们只能与这个神秘的领域相依相伴了。而到底如何切实地感受它,如何与它实现沟通,如何体悟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这些都是此刻摆在我们眼前的问题:“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已得到解答,也还完全没有触及到人生问题。”而面对这些无解的根本问题,我们只能缄默无语——这便是我们面对世界的正确态度。
维特根斯坦曾经对人说,《逻辑哲学论》是一部伦理学著作。至此,我们或许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了。这本书严肃地提出了根本的伦理学问题: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但作者没有试图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告诉我们,这个问题是最为重要的。当我们费力解决了所有可以解决的问题之后,这个不可解决又无法回避的难题呈现给了我们。面对它时我们才发现,先前所做的事情、所得的解答是那样微不足道。
在把序言作为全书的零级码段进行解说之后,我们接下来看看一级码段,亦即如下七个码段:
1 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
2 发生的事情,即事实,就是诸事态的存在。
3 事实的逻辑图像是思想。
4 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
5 命题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
6 真值函项的一般形式是:
这就是命题的一般形式。
7 凡不可说者,直须缄默不语。
这一等级的七个码段是《逻辑哲学论》思想的总纲。我们发现,前六个码段首尾相连,概略地表达出了维特根斯坦关于命题意义的图像论。1和2探讨事实和世界;3和 4谈论思想和命题;5和6则论述真值函项。简洁明了,富有美感。
再下来是二级码段,共有 25个,是对上级码段所包含的思想的解释和评注。在这些二级码段中探讨的是事实本体论、一般图像论、命题图像论、真值函项论、逻辑哲学、数学哲学、科学哲学、价值论等方面的问题。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试图解决不同层面上的所有哲学问题,而依据他使用的编码系统来依次看待他对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案,一方面有一个清晰的线索可循,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将这些分散在全书中的同级码段联系起来解读,还可帮助我们看出他的一揽子解决计划的整体构思和内在条理。
接下来的三级码段共有124个。这些码段是对二级码段所论及的这些哲学论题的展开讨论。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里出现了带“0”的码段。我们认为,这样的码段主要是对一些基本概念的含义作出阐释,以便为下面的探讨做好准备。所涉及的基本概念有对象、事态、实在、思想、命题、语言、意义、基本命题、运算、数等等。在三级码段中首次出现的另一些概念虽没有专门的码段加以阐释,但也十分关键,如逻辑空间、逻辑形式、记号、符号等等。这一层面所涉及的一般哲学论题有唯我论、实在论、归纳问题、因果理论、先天论、伦理学、美学、意志论、神秘主义、怀疑主义等。
以上前三级码段(共计156个)构成了《逻辑哲学论》的基本思想内容。而剩下来的四、五、六级码段(共计370个)虽然在数量上超过前三级码段,但其理论重要性显然要低得多。
四级码段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其中主要涉及上级码段中所提出的理论观点的运用问题。例如,3.321—3.328就是对3.32“记号是一个符号中可以被感官感知到的东西”所表达的思想的运用,以指出哲学问题产生的根源并给出消除这些问题的办法,如由“ist”一词的用法导致的哲学问题、奥卡姆准则的必要性等等。而3.331—3.334则是运用3.33的思想来分析和解决罗素的“类型论”。4.111—4.116是对4.11“真命题的总体就是全部自然科学”所表达的思想的一个应用。具体而言,就是通过与自然科学相比较来阐述一种新的哲学观。再如,5.541—5.542试图解决命题态度问题。5.551—5.552旨在解决经验与逻辑的关系问题。5.557解决逻辑的应用问题。5.631—5.634、5.641解决自我问题。6.111解决逻辑哲学中的问题。6.211解决数学的实际应用问题。6.233解决数学中的直觉问题。6.341—6.343以牛顿力学为例解决自然科学理论的可能性问题。6.361—6.363解决归纳问题。6.371—6.375解决逻辑必然性问题。6.421—6.423解决具体的伦理学和美学问题。6.431—6.432解决生死问题。6.521—6.522解决人生意义和神秘主义的问题。
而五级和六级码段数量相对较少,都是对四级码段的进一步解说,大多属于更为具体的应用,可同四级码段一起进行解读。五级码段中有两个值得特别关注:5.5563和6.3751。前者明确指出,日常语言在逻辑上是完全有条理的,只是我们需要透过其表面的语法形式把握其内在的逻辑形式。这便是语言分析的主要任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看清句子表达了怎样的命题、具有怎样的意思。从这一码段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并不主张脱离日常语境构造理想的人工语言。这也是他和罗素、弗雷格不同的地方。罗素在导言中恰恰误解了这一点,从而引起维特根斯坦的不满。这也是《逻辑哲学论》阐释史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争论之点。而6.3751提出了颜色不相容的问题:视域中的一个点不可能同时具有两种不同的颜色。维特根斯坦借此重申原子事实、基本命题都是相互独立的,不能由一者推出另一者。这也成为他的真值函项理论以及关于命题的一般形式的主张的基础。但是,维特根斯坦在他生前发表的唯一一篇文章《略论逻辑形式》(1929年)中却对基本命题相互独立的论断提出了质疑:两个基本命题既然可以相互排斥,就说明它们不是相互独立的。由此开启了他对前期思想的反思和批判,为其后来的哲学工作开辟了新方向。
四
其实,从我们所接触到的文献资料来看,在对《逻辑哲学论》进行解读的过程中,新维特根斯坦派的代表人物除了基本认同“框架语句”是有意思的之外,还普遍认为上述的一、二、三级码段都是由无意思的空谈构成的,所以,他们在发表自己的解读意见时很少引用它们作为正面的依据。然而,尽管他们大都倾向于认为除了框架语句之外的所有命题都是没有意思的,但他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频繁引用四、五、六级码段来佐证自己的解读观点,而这似乎又将这些被引用的码段加进“框架语句”之中了。那么,《逻辑哲学论》中到底有多少码段可以名正言顺地纳入“框架语句”呢?
且以科南特的文章为例。他首先引用了4.112(这是一个四级码段!)中关于“哲学是由阐明构成的”的论断来呼应6.54,这说明他已默许这个码段属于“框架语句”,而我们知道从4.111到4.116集中表达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观,所以这些码段也都有资格算作“框架语句”。而说到哲学观,直接提出“哲学无非就是‘语言批判’”的4.0031也同样可以纳入吧?另外,尽管科南特在文中没有直接引用3.263(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但其中的“阐明”这个词的用法与6.54和4.112中的用法完全一样,那么将这个码段以及与之平行的3.261和3.262归入“框架语句”也应该没有问题吧?此外,他还详细引用了3.311—3.318关于命题表达式和命题变项的论述,以及3.321—3.328关于哲学混乱的由来的论述;还有5.4733关于维特根斯坦如何改进了弗雷格关于命题构造的思想的论述,如此等等。
仅从科南特的这篇论文中就约略可以看出,尽管新维特根斯坦派主张果断地将《逻辑哲学论》的命题视作纯粹没有意思的空谈,但他们却有意无意地在增加“框架语句”的数量。真不知道,要是完全统计下来,所有526个码段中到底还能剩下多少真正能被视作维特根斯坦本人在6.54中宣称的仅仅起阐明作用的形而上学空谈呢?或者说,究竟哪些命题可视作维特根斯坦最终要扔掉的梯子的梯级呢?抑或,按新维特根斯坦派的说法,到底哪些命题可作为维特根斯坦引导我们所作的旅行中的一个个虚幻的景点呢?
事实上,当传统解读的代表人物之一彼得·哈克(Peter Haker)看到新维特根斯坦派关于《逻辑哲学论》的解读时,他简直忍不住要说:你们这不是在睁眼说瞎话么?他在回应文章的开头便一口气列举了十类虽无法被陈述出来、却明显在《逻辑哲学论》中被断定下来的真理。另外一位对新维特根斯坦派的解读表示强烈反对的学者罗杰·怀特则指出,他们在扔掉梯子的同时,也扔掉了婴儿!
客观地说,新维特根斯坦派对《逻辑哲学论》的解读不是空穴来风。许多学者将他们的这种解读一直追踪到较近的卡维尔和麦克道威尔,或者稍早的麦克吉尼斯和石黑英子,甚至最早的罗素和拉姆塞。所有这些人都曾对6.54所表达的那种自反性表示不解。而新维特根斯坦派的兴起,最直接的动因恐怕就是想从根本上消除长期以来挥之不去的那块阴霾:《逻辑哲学论》思想在总体上的悖谬性。他们通过将这部著作视为维特根斯坦身体力行的一次最终必然导向荒谬的哲学阐明活动,而把原本的那种悖谬性悄无声息地化解在这次哲学旅程当中了。
我们可以设想,维特根斯坦这样对完成阅读的读者说:“看到了吧,以往的哲学家们就是像我们这样来做哲学的。尽管我们现在采取了一种新的探究方法,只求对‘科学命题如何具有意思?’以及‘其中的名称如何意指对象?’作出阐明亦即只对它们进行逻辑分析,而不想着构造哲学命题。可是,当我们想要把这个具体的阐明过程用理论语言表达出来时——要写一本哲学书,还能有别的方式吗?——便又落入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窠臼!所以,出于理智的诚实,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命题也是没有意思的空谈。”
然而,我们并不赞同新维特根斯坦派将整部《逻辑哲学论》仅仅视作一段哲学旅程的做法。《逻辑哲学论》明明就是一本哲学著作,一本用了大量哲学概念并由一个个哲学命题构成的著作。它不是阐明活动本身,尽管它明确倡导这种哲学方法,而且在6.53中断定这是唯一严格正确的方法。不过,不能像正统派和新派那样——在这一点上双方倒是惊人地一致——指责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未能贯彻他自己所认定的唯一严格正确的方法。其实,维特根斯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6.53中所说的和在4.112中所说的是一回事:当他要求哲学家只说科学命题时,当然不是要求他们都变成科学家,而是要求他们只关注科学命题如何才能具有意思,亦即如何才能成为事实的逻辑图像。这在他接下来的那句关于如何指明形而上学命题没有意思的话中可以明显看出来。也就是说,他这里指明哲学的正确方法,是想确保哲学为科学提供有益的保障:一方面帮助科学家构造真正有意思的科学命题;另一方面防止形而上学思维对科学的发展造成妨碍。
可是,年轻气盛的维特根斯坦并不甘心只做这种琐碎的阐释工作,而是要把这种得自于最新逻辑学成就的哲学方法加以系统阐述和推广,以实现他的远大抱负。因此,他写出了《逻辑哲学论》这部哲学著作。他甚至在该书序言中骄傲地宣称所有难题都已得到最终解决了。也正因如此,他才急切地想让这部精心构制的著作早日公之于世。
我们以为,当维特根斯坦在6.54中说他的命题是没有意思的、可当作梯子蹬开时,他绝不至于断定自己此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空洞无物的。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分别对待它们。除了被戴蒙德纳入“框架语句”——新维特根斯坦派的代表人物们一直在让这个这类语句不断地膨胀下去——的那些命题之外,《逻辑哲学论》中或许还有更多的命题并不包括在维特根斯坦自认的空谈当中:它们不仅是有意思的,而且对于理解和实施维特根斯坦极力倡导的哲学方法具有重要意义。通过考察,我们发现,这些命题大多出自四、五、六级码段。它们是对一、二、三级码段的理论断言的带有应用性的解说,充满各种例证,更贴近具体的阐明活动,所以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至于一、二、三级码段,恐怕多属于维特根斯坦心中的“没有意思的形而上学空谈”了,因为如前所述,它们都不得不用一个个哲学概念表达出来,而这些抽象概念显然都是不代表任何对象的记号,因而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排版:王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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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唐晨
校对:唐晨
来源:哲学院研究生会学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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