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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动态|我院教师张俊国在《哲学动态》发表论文

南开大学哲学院
2023年03月27日 13:29



学术动态

主观性与客观性:内格尔与胡塞尔


张俊国

(南开大学哲学院)


文章来源:《哲学动态》2023年第3期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扬•帕托契卡著作的编译与研究”(21CZX045)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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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俊国,男,汉族,1986年5月,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市。都柏林大学哲学博士。




文章摘要


内格尔试图实现主客统一,但是存在陷入两难困境的危险:他一方面反对物理还原主义把意识经验还原为物理现象,另一方面试图对意识经验作出客观解释,追求普遍的客观性。他批评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是一种观念论还原主义——把客观还原为主观。本文站在为胡塞尔辩护的立场,从超越论主体性作为主客统一的前提、交互主体性作为主客统一的桥梁以及构造性和被给予性的统一作为主客统一的保证等方面论述超越论现象学不但能有效地回应内格尔对胡塞尔的批评,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实现主客统一。

关键词:主观性;客观性;内格尔;胡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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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意识是没有广延的无形存在,我们从物理角度难以完整准确地描述它,因此我们必须承认对意识的物理解释是不完整的。这在一定意义上表明物理客观性难以解释意识的主观性,并且物理世界和意识世界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无法弥合的鸿沟。然而,世界作为一个统一整体既包括物理世界,又包括意识世界。世界的客观本质要求我们统一和融合物理客观性和意识主观性。那么,主观性和客观性如何统一呢?对此,心灵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主张客观现象学和现象学家胡塞尔坚持超越论现象学,他们从各自不同的理论视角都对这一问题作出回答。基于不同哲学传统的内格尔和胡塞尔就这一问题有着什么样的对话呢?本文首先介绍内格尔对胡塞尔的批评及其客观现象学,接着依据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从超越论主体性作为主客统一的前提、交互主体性作为主客统一的桥梁以及构造性和被给予性的统一作为主客统一的保证三个方面回应内格尔的批评,并论证超越论现象学有助于解决主客统一的问题。


一、内格尔对胡塞尔的批评


内格尔主张将客观性界定为一种理解方法或方式(Nagel 1980, p. 77)。他认为物理客观性不足以解释全部现实,反对把物理客观性理解为对现实的唯一解释。具体而言,一般来说,物理现象代表着现实存在(Nagel 1979, p. 202),所以我们通常狭义地从物理客观性解释一切现实。然而,我们的意识经验和物理现实不同,是无形的存在,不具有物理意义上的确定性和固定性,不具有规则的因果必然性。意识的独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我们难以对主体经验进行物理解释。对此,内格尔认为主体的意识经验总是和一个特定的视角相关,视角不同,意识经验也不同。(Nagel 1974, p. 437)与之相比,物理世界本身不没有视角,它“不包含任何视角,也不包含任何仅能以特定视角出现的东西”。(Nagel 1980, pp. 79-80)由于物理现象没有视角,也不具有意识经验的视角特征,所以物理客观性没有增加我们对心灵的理解,难以解释精神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物理客观性不是唯一的客观性。我们必须承让物理现象只是部分现实,除了物理现象以外,我们必须承认精神现象的存在。物理意义上的“客观现实的概念必须承认其自身的不完整性”(Nagel 1986, p. 26)。并且,由于主体经验的视角性特征,物理客观性不足以解释精神现象,故而也不足以解释全部现实。正如内格尔所指出,“正是意识现象本身对物理客观性给现实提供了一般形式这一观点提出了最明确的挑战。作为回应,我不想完全放弃客观性的概念,而是想表明,物理并不是它唯一可能的解释”(Nagel 1980,p. 81)。

内格尔反对物理还原主义,承认意识经验的特定视角。他拒绝把意识经验还原为物理现象,强调物理客观性不足以解释全部现实,我们必须承认物理客观性的不完整性。主体的视角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的内在意识总是以一种特定视角经验世界,“事物只能从一个视角被获得和被充分理解”。(Wider 1990, p. 485)即便对于物理事物,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也无法保证在绝对意义上去视角,因为我们总是有意或者无意地采用某种视角。自我是其意识经验的中心,是自己世界的中心。因此即便内格尔强调对心灵进行客观理解,他需要承认脱离主体视角的客观性立场不可能会理解意识生命的本质,也会不可避免地导致错误的还原主义——把精神现象还原为物理现象,主观性还原为客观性。(Nagel 1986, p. 7)进一步而言,内格尔认为,对于意识经验,如果我们坚持去视角化,剥离某种特定的理解视角去把握,那么即便我们无视角地理解意识经验会让我们获得更大的客观性,这种 “减少对特定视角的依赖,不会让我们更接近(意识)现象的真实本质:它会让我们离它更远” 。(Nagel 1974, pp. 444-445)当我们对世界的客观图景遇到意识生命的时候,它发现自己是不完整的,因为它无法对意识经验进行有效地解释。根据内格尔,“一个客观的立场是通过把一个更主观的、个人的、或者甚至仅仅是人类视角抛在脑后而产生的。但是,关于世界、生活和我们自己的一些事情,从最大限度的客观角度来看是无法充分理解的,无论它能在多大程度上使我们超越我们的起点以扩展我们对事物的理解”。(Nagel 1986, p. 7)

尽管内格尔承认物理客观性不能有效地解释意识经验,但是他仍然坚持弱物理主义的立场,并试图通过对主体意识及其经验作出客观的解释实现主观性和客观性的融合。对于他而言,“意识是一种难以驾驭的东西,但它可以通过一个客观现象学项目,在物理主义的框架内变得易于驾驭”(Tümkaya 2021, pp. 13-14)。对心灵作出客观理解的实质是反对主体的视角,主张去视角化。这一点明确体现在内格尔著作的标题——《无源之见》(The View from Nowhere)。无视角或者去视角要求“从外部将自己的经验视为世界上的事件”。(Nagel 1980, p. 85)在此意义上,内格尔明确地反对以胡塞尔为代表的当代现象学。他指出,作为一种观念论传统,当代现象学承认并坚持主观视角是其基本的立场,并否定不可还原的客观现实。(Nagel 1979, p. 212)甚至,他认为超越论现象学的“解决方案是不可接受的”。(Ibid.)

具体而言,首先,内格尔反对超越论主体性和第一人称视角,提出一种平均化和外部的视角。他认为,坚持现象学立场,对世界作出主观性解释,会导致“传统的怀疑主义和唯我论”(Nagel 1980, p. 96)。在内格尔看来,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始终带有主体性视角,而不同人拥有不同的视角。因此,我们的意识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对性、多变性、不确定性和私人性,这会导致我们对世界的认识陷入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甚至沦为不可知论。由于主体视角的多样性和相对性,我们无法获得对世界完全一致的客观理解。所以,胡塞尔基于意识的主观性对世界的理解被他指责为观念论或者唯我论。对此,他表示,尽管世界包含物理现象和精神现象,但是世界本身是统一的,应该被如其所是地(the world as it is)理解。(Nagel 1980, p. 82)主体的经验基于特定的视角会带来唯我论的问题,也在一定程度上要求去视角。在此意义上,内格尔指出:“它(世界)越不依赖特定的人类视角,我们的描述就越客观”(Nagel 1974, p. 444)。

内格尔强调我们应该对主体有更宽泛的理解,我们可以把自我视为众多主体中的一个,一个在世界中没有特定视角和中心地位的人。内格尔清楚地知道视角是必然存在的,这是主体经验的显著特征。所以他并非消除或者否定视角,而是主张一种平均化的视角,一种普遍的视角,一种外部的视角(Nagel 1974, p. 443)。坚持普遍的、外部的视角“就其本身而言(in its own right)是对精神更加客观地理解”(Nagel 1974, p. 449)。在这种视角下,世界向众多主体真正如其所是地呈现。基于此,内格尔提出客观自我的观念。在他看来,没有特定视角的主体具有客观本质,被他称为客观自我(objective self)或者真正的自我(true self)。(Nagel 1980, p. 94)每个人都拥有客观自我,它是一个普遍的自我。客观自我没有特定的视角,因而能处理任何视角的经验。而且,它也没有优先的视角,所以能平等对待来自自我的直接经验和他人的间接经验。(Cf. Nagel 1986, p. 62)这种平等关系是内部视角和外部视角的平等,是自我的客观本质决定的。所以,客观自我的经验不是私人的,而是公共的,是为其他同类主体和非同类主体共享的,具有宇宙普遍性和交互主体性。(Cf. Nagel 1979, p. 207)

其次,内格尔认为,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坚持把客观还原为主观,否定客观现实,以至于世界不具有客观性。内格尔对这种理解背后的逻辑是他认为在超越论构造中,超越论主体性具有绝对的优先性和特权,凌驾于一切客观存在之上。主体意识是世界产生的原因,是一切客观性的来源。主体经验具有私人性,不对他人开放,也无法共享,这样难以形成交互主体性的一致性。那么,我们的意识经验只具有主观性和相对性,不具有客观性。也就是说,如果经验只能从某一特定视角而得到理解——只能被某一特定的主体所理解,而不能被其他主体把握,那么意识经验就具有纯粹的主观性,排斥客观性。根据这种理解,胡塞尔把世界还原为意识,对客观世界作出完全主观解释。另外,内格尔认为现象学坚持第一人称视角,这是对意识经验独特性的肯定。同时,意识的视角属性是人类自身所固有的,这也是对意识经验的本质规定。然而,我们获得的只是对世界的表象,不是对世界如其所是地认识,没有获得对世界的客观本质的理解。我们的观念本身虽然与某一特定视角相关,但是通过这一视角被理解的事物就其自身而言却不是这样的:“它们从特定视角是可观察的,但是这一视角却是外在于它的。因此,它们也可以从其他角度被理解,无论是被同一生物还是被其他生物” 。(Nagel 1974, p. 443)

再次,内格尔反对胡塞尔通过移情和交互主体性构造他人和客观世界的超越论道路。根据超越论现象学,我们不可能占据他人的独特视角,也不可能成为他人经验的主体,因此我们无法直接获得他人的经验。在此意义上,我们不能把物理客观性用于对他人的理解上,而只能从主体的第一人称视角出发通过移情地方式间接地理解他人。在内格尔看来,移情这种理解方式面临着“一个无法解决的唯我论问题,不能获得除了自我以外的他人心灵的意义”(Nagel 1980, p. 84)。另外,内格尔认为,即便胡塞尔的交互主体性是有效的,并且我们也能和他人达成交互主体性的一致性,但是这种“交互主体性的一致性表现为最具主观性,因此向更客观的观点的转变仅仅通过交互主体性的一致性是不能实现的” (Nagel 1979, p. 208)。客观本质应该具有宇宙普遍性或者世界普遍性,而不是局限于某个特定主体的客观性,也不是局限于某群特定主体的客观性,它可以跨越物种之间的鸿沟,为其他种类生物获得和理解。内格尔反对我们把意识经验理解为只具有单一视角属性,拒绝或者排斥其他视角,导致他人的外部视角无法获得自我的意识经验。他甚至将这种经验的可获得性从人类的种类内部扩展到不同种类之间。正如他所指出,人类不是世界的唯一生物,我们的经验除了主观特征以外,还应该具有可以从多种不同角度理解的客观本质。(Cf. Nagel 1974, pp. 443-444)因此,对内格尔而言,不管是我-主体性还是我们-主体性总是带有特定视角认识世界,世界向我们呈现的是表象。这样的意识经验具有主观性,不是对世界的客观本质的认识。特别地,众多主体达成一致的交互主体性理解,虽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是不具有世界普遍性。而且,交互主体性理解只是局限于人类主体性,不能为其他物种所理解。(Cf. Nagel 1986, p. 63)所以主观经验不是对世界的客观理解,也不能扩展我们对世界的客观本质的认识。“追求对现实的客观理解仍然是扩大我们对除了表象之外的现实的认识的唯一途径”(Nagel 1980, p. 91)。

既然胡塞尔构造客观世界的超越论道路不能成功,内格尔放弃超越论现象学,转向客观现象学。内格尔认为通过“悬搁”主体特定的视角,我们才能摆脱特定视角对理解经验的客观本质的限制,从而使得我们的经验向其他视角开放变得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内格尔的客观现象学关注的“不是我所看到或者经历的东西,而是任何人看到或者经历的东西必须是真实的”(Atkins 2013, p. 840),从而“探索自然的和价值的更大的客观现实”(Nagel 2012, p. 71)。消除对主体视角的参照才有可能获得对客观本质的普遍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对意识的客观化是为了实现“无处的视角”(Howell 2013, p. 91)。内格尔所追求的是对意识的客观理解,这种客观理解的显著特征是无特定视角,无视角下的认识具有普遍性,是每个人都会认同的无差别的认识,也是对世界的客观理解。为了获得对意识的客观理解,内格尔主张去视角。主体获得对世界的无视角的认识——一种普遍的、无差别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客观性似乎在于克服视角:将其剥离,找到一个最大程度不受视角影响的观念”。(Thomas 2009, p. 3)也就是说,通过去主体的视角,去中心化,那么我们的意识经验的个别性、独特性和差异性被悬搁。

对于内格尔而言,有两种不同的理解现实的方式:“客观的、外部的或者物理的方式和主观的、内在的或者精神的方式。前一种方法告诉我们事物本身的方式,后一种方法告诉我们从理解事物的主体或者一群主体的视角来看待事物呈现的方式”(Haksar 1981, p. 105)。他选择在坚持前一种方法的前提下实现主客统一。世界是统一的整体,既包含物理现象,也包含精神现象。如果试图通过坚持对意识经验作出客观理解从而实现主-客观的统一,那么内格尔似乎必然会面临两难困境。一方面,内格尔反对物理主义用物理客观性解释一切现实存在。他认为物理客观性是有界限的,不能解释意识经验,主观性不能被还原为客观性。正如他指出,“物理主义无法解释心理现象的私人性或主观性”(Nagel 1965, p. 344)。另一方面,他仍然站在弱物理主义的立场坚持对意识经验作出客观的理解。同时坚持这两个方面可能会导致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内格尔似乎用他所反对的物理客观性解释意识经验,从而达到对意识的客观理解,实现主-客观的统一。“这种物理客观性的模型在它的位置上是非常正确的,但是当它被错误地概括时,它也是许多哲学错误的根源”(Thomas 2009, p. 11)。内格尔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并指出,“目前,不从经验主体的角度出发,我们完全没有能力去思考经验的主观特征”(Nagel 1974, p. 449)。他认为这一问题对于提出一种新的方法——客观现象学是一个挑战(Nagel 1974, p. 449)。

根据客观现象学,世界呈现给我们的是表象,不是其自身。表象是基于主体意识的,带有特定的视角,但是世界本身没有视角,是客观存在。内格尔试图打破表象和现实的区分和对立,把表象纳入世界中。(Cf. Nagel 1986, p. 18)在他看来,主观性和客观性二者缺一不可,不能相互还原。我们不能“将胜利赋予任何一方”,不能压制其中的任何一方。(Nagel 1986, p. 6)。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二者共存和融合充满困难,使客观现象学处于两难困境,因而这是“一项自相矛盾的事业”。(Nagel 1986, p. 18)虽然目前缺乏令人满意的结合方式,但是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有意义的尝试。(Cf. Nagel 1986, pp. 6, 18)对此,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不但能够回应内格尔的批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他的客观现象学的内在缺陷,克服两难困境,实现主客统一和融合。


二、超越论主体性:主客统一的前提


内格尔一方面反对错误的物理还原主义,坚持意识经验的视角特征;另一方面站在客观现象学的立场,把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理解为一种观念论还原主义(cf. Nagel 1979, p. 212),对其进行批评。内格尔批评胡塞尔的第一人称视角和超越论主体性是有失偏颇的,因为第一人称视角和超越论主体性一方面是胡塞尔现象学坚持的原则,另一方面也是实现主客统一的前提。

第一,意识经验不可避免地具有第一人称视角的特征,从而保证主体意识的差异性和独特性。我们不得不承认意识经验因为具有视角特征而具有主观性,因而具有差异性。内格尔为追求普遍的客观性,提出客观自我的观念和平均化的外部视角。在内格尔看来,客观自我是我们每个人包含的自我,是真正的自我。视角和通过特定视角呈现的经验“对于真正的自我来说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并且“真正的自我不从任何视角理解世界”。(Nagel 1980, p. 94)由此可以看出,客观自我没有特定的视角,因为它是平均化的、无差别的自我,所以具有普遍性。正是客观自我的普遍性使自我的经验可以为他人获得和共享,这样我们可以对世界进行更客观的评价和理解。由于客观自我的经验“不是一个不可还原的第一人称事实,它可以成为现实世界的一部分”(Nagel 1980, p. 95)。

换言之,客观自我没有通过特定视角理解世界,自我的经验是关于世界的非个人的观念。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我们无法成为他人经验的主体,他人的无特定视角的经验也能够为我们所获得和理解,反之亦然。那我们的意识经验对于任何人,甚至对于其他非人类生物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人不需要借助我的视角去理解我的经验,就像我的意识领域原本是一个神秘禁地,而现在变成他人可以自由地、无障碍地进入的开放之地。在此意义上,意识的客观性会变成意识的无差别性,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区别可能会消失,这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一种基于物理还原主义的去主观化的纯粹客观的认识,那么最后的结果不是主观和客观的融合,而是客观对主观的还原。与内格尔不同,胡塞尔充分肯定意识的差异性及其视角特征。他不反对主体的视角,不主张去视角。他坚持第一人称视角,而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意识的独特性的肯定。“如果没有人类对第一人称现象的意识,这个现象性问题就没有希望了”(Allen-Hermanson 2015, p. 74)。

第二,超越论主体性在构造中不具有本体论优先性,而具有方法论意义上和构造意义上的优先性。胡塞尔的超越论现象学不仅肯定第一人称视角的存在,而且从第一人称视角出发进行超越论构造。胡塞尔通过悬搁和还原确立现象学的构造起点——超越论自我,进而从超越论自我出发揭示他人和世界的存在意义。内格尔错误地认为,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超越论主体性具有本体论优先性和绝对性,是客观世界存在的原因和源头。根据这种理解,超越论现象学将会被误解为观念论还原主义——将物理现象还原为意识经验,把客观性还原为主观性。换言之,内格尔批评胡塞尔赋予超越论主体性以优先性和特权,使其具有绝对性。一切事物都是超越论主体性的产物,“任何存在的意义必须在且源于我的意向性生命”。(Hua. 1, S. 123)对于内格尔的这一批评,不可否认的是,对于胡塞尔而言,超越论主体性是构造的起始,在意识经验中处于中心地位。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它具有优先性和特权。但是,这种优先性和特权是有规定性的,主要指逻辑或者方法论意义上的优先性和特权。因此,超越论自我没有凌驾于他我和世界的本体论绝对性,自我的视角也没有相对于其他主体视角的优先性和特权。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在构造意义上理解超越论主体性的绝对性。对此,哈里森·霍尔(Harrison Hall)指出,构造指在我们的经验中意识和事物的意义之间的关系。超越论主体性是“经验的意义或者经验的可理解结构”的构造性条件。(Hall 1982, p. 179)他认为超越论主体性具有相对于现实世界的逻辑优先性和绝对性是有必要的,主要表现在:“首先超越论主体性作为意义系统,是经验参照现实世界的必要条件;其次超越论主体性作为一套决定意义形成或发展的原则,是意义系统存在的必要条件,没有它任何形式的客观参照都是不可能的”。(Hall 1982, p. 181)也就是说,意义无法源于存在自身,一切存在需要参照主体才能被有意义地理解。

第三,超越论主体性不是实体,而是一切实体意义构造的前提条件。内格尔批评超越论现象学坚持观念论还原主义,把客观性还原为主观性,即将客观世界还原为超越论主体性。这是对胡塞尔的误解,而产生误解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把超越论主体性自然化,以至于超越论自我变成经验自我。然而,在胡塞尔看来,超越论自我和经验自我虽然同属一个自我,但是二者分属不同的态度:前者属于超越论态度,而后者属于自然态度。当我们在讨论意义构造的时候,不能用自然态度的经验自我取代超越论自我,因为意义构造已经超越经验领域,进入超越论领域。超越论自我和经验自我不能混用,也不能等同。经验自我和客观世界的关系是基于主客二分的还原主义:一切存在被还原为自我,自我是客观世界产生的原因。经验自我是事物存在的原因,二者是一种因果关系。主观是原因,客观是产生的结果。但是超越论主体性不是物理实体,也不是精神实体,甚至不是实体。

进一步而言,超越论主体性是一切实体(包括精神实体和物理实体)意义构造得以可能的条件和前提。在胡塞尔看来,“本体论需要通过特定视角才能得以揭示”,而超越论现象学就是为了澄清“使这些本体论成为可能的构造条件,一个能够产生意义的超越论主体性”。(Moran 2019, p. 322)在此意义上的超越论主体性可以被理解为“可经验的意义及其可能的反思意识的整体系统”。(Hall 1982, p. 178)对于胡塞尔而言,超越论现象学的立足点一开始就不是主客二分,而是超越主客二分的。他通过超越论主体性揭示出一个全新的领域——经验的意义领域,既不是传统观念论的主观领域,也不是实在论的客观领域。另外,超越论主体性是世界意义得以显现的前提,是主客融合的条件。在内格尔的术语中,“‘主观’一词和‘视角’一词之间有联系,‘心灵’的主观性意味着视角的存在的必要性。”(Malcolm, 1988, p. 158)意识经验总是带有“我”的特征,虽然这个“我”可以指包括自我在内的其他任何主体。在经验的意义领域中,意向性结构内在地要求主体性,我们的意识总是指向外部世界,在意向性经验中,事物才有可能被理解。构造作为赋予意义的意识活动必须假设构造主体的存在以及构造主体在意识活动中的中心地位,这是胡塞尔的构造结构或者内格尔的认识结构的内在要求。


三、超越论交互主体性:主客统一的桥梁


内格尔指责交互主体性最具有主观性,并且胡塞尔通过移情和交互主体性构造客观世界是不可能成功的。对于这一批评,胡塞尔认为超越论交互主体性是客观性的内在规定,也是构造客观世界必不可少的条件,是实现主客融合统一的内在桥梁。

第一,胡塞尔认为,交互主体性是超越论构造必不可少的条件。在描述对世界的经验的时候,我们除了参照第一人称单数视角以外,还需要参照第一人称复数视角,也就是集体意向性(collective intentionality)——我们意向性(we-intentionality)。集体意向性指的不是我们在同一时刻或者在不同时间看到同一个东西,比如埃菲尔铁塔,也不是我们的经验中都有埃菲尔铁塔,而是我们有共享的经验(a shared experience)。(Cf. Carr 2022, p. 462)在共享的经验中,事物不是呈现给作为个体的我或者你,而是向我们-主体性显现。此时,我们进入一种绝对的关系,在构造活动中我们成为一体,从我到你,从你到我。(Hua. 14, S. 276)我和他者不是主体-对象的关系,而是共同主体性。(Cf. Carr 2022, p. 462)

第二,超越论构造具有双重性:不仅具有主观性,而且具有交互主体性和客观性。一方面,超越论构造具有主观性。胡塞尔主张从超越论自我出发,在自我的原真意识领域中进行构造。被构造对象需要依赖超越论自我而获得存在的意义,在此意义上超越论主体性是意义显现的超越论条件。但是,另一方面,超越论构造具有交互主体性和客观性。因为他人的存在,一个区别于主体性的私人世界的交互主体性世界得以产生。(Cf. Hua. 13, S. 252)在他人的视域中,被构造对象不是自我的私人产品,它们具有公共性,向其他众多主体开放,为其他主体获得,并且自我对它们的构造经验需要经过其他主体确认。主体的视角具有个别性和特殊性,同时也具有开放性和交互主体性,从而使得主体的经验具有客观性。就此而言,胡塞尔的超越论构造的目标不是停留在超越论主体性的主观阶段或者停留在自我论的构造阶段,而是必然向交互主体性的构造阶段过渡。正如胡塞尔指出,这种自我论现象学是现象学的基本领域,但自我论现象学向交互主体性现象学的延伸显然是可能的和必要的。(Hua. 15, S. 109)超越论主体性的构造和交互主体性的构造是内在密不可分的两个阶段,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和准备,后者是前者的更高的发展阶段。而通达这两个阶段需要依靠双重还原:原真还原和交互主体性还原。胡塞尔承认他过于强调原真还原,导致唯我论的问题。但是随着通过将原真还原延伸到交互主体性领域,这一问题被解决。(Hua. 8, S. 433)事实上,原真还原和交互主体性还原不是两个独立的还原,甚至不是两个紧密相连的还原,而是同一个超越论还原的两个步骤。(Kern 2019, p. 15)

第三,他人和交互主体性使得世界的客观性得以可能。胡塞尔把自我的视角和他人的视角视为同等重要,没有优劣之分,只是构造的逻辑顺序从自我出发构造他人。自我对他人不是单向的构造与被构造关系,而是双向的相互构造关系。自我和他人通过无限的相互构造,意向性地表明彼此的存在意义。(Hua. 15, S. 608)他人需要自我作为构造的超越论条件,但这不意味着自我是一个完全和绝对意义上的构造主体,因为自我是在对他人的构造过程中成为真正的构造主体。换言之,超越论自我需要通过对他人的构造实现自我构造,他人是自我构造的超越论条件。二者在本体论上没有优先性之分,都是平等的构造主体。在此意义上,自我既是他人的构造主体,又是他人的被构造对象;同样地,他人不仅是自我的被构造对象,还是自我的构造主体。自我和他人的相互构造不是先后发生的两个过程,而是同时发生的同一过程。自我和他人的相互构造使得超越论观念论突破传统观念论,实现自我和他人在构造上相互依赖的平等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自我和他人在构造关系中的内在融合,体现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性。

第四,主观性和客观性在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世界的相互依存关系中实现统一与融合。胡塞尔在交互主体性的意义上界定客观性(Cf. Hua. 14, S. 79, 111; Zahavi 2007, p. 35),并且主体性和交互主体性具有本质的联系。如果事物是客观的,那么它可以为所有主体获得。世界是我们-主体性共同构造的,不是自我单独构造的私人产品。(Cf. Hua. 14, S. 92)当我们对主体性进行现象学讨论时,我们讨论的不仅仅是自我,而是我们。只有在交互主体性中,主体性才是可能的,才具有超越论性。(Cf. Zahavi 2007, p. 35)胡塞尔认为这些主体不是孤立的个体,在直接的和间接的移情关系中,他人成为我的他人,我也成为他人的他人。这种移情的相互关系是一种相互理解的关系,在这种相互关联的基础上,自我和他人以某种方式进入共同体化的关系中。在这个共同体中,自我和他人成为人类伙伴关系。(Cf. Hua. 6, S. 369)换言之,我与他人在相互构造中成为彼此依赖的共同体,故而,胡塞尔把众多主体理解为“交互主体性经验的主体”(Hua. 14, S. 93)。世界原初意义的形成,不仅依赖超越论自我的原真领域,而且需要他人的原真视域。内在的自我视域和外在的他人视域相互融合,形成构造世界的交互主体性视域,这是一种更高形式的意义构造——对客观世界的构造。(Hua. 15, S. 46-47)自我关于世界的经验需要经过他人的确认才具有客观性。世界一方面指向超越论自我的视域,体现主观性;另一方面指向超越论他者的视域,体现交互主体性和客观性。在此意义上,客观本质是建立在自我经验与他人经验的综合一致性的基础上,从而达成构造经验的交互主体性的协调性。

主体对世界的构造和主体之间的相互构造不是独立的、先后的两个过程。事实上,自我、他人和世界始终处于相互联系的构造关系之中。自我对世界的构造需要他人的视域,世界是通过他人的视域为我构造的。世界被构造为一个普遍的时空世界,包含自我和他人,所有主体都处于其中,通过相互构造成为超越论主体性。(Hua. 15, S. 466)自我和他人共存于同一个世界之中,二者之间的构造需要预先被给予的世界视域作为二者构造关系的背景和基础。并且,世界是在自我和他人的相互构造中被构造。世界的意义向自我呈现,变成我的意义世界,而我则是这个世界的超越论生命。他人通过移情的方式成为我的世界的主体(同样,我也可以通过移情的方式成为他人的意义世界的主体),这样我和他人成为世界的共同的经验主体。通过这种方式,我的世界为其他主体获得和共享。在持续开放、永不结束的交互主体性经验中,世界的意义不断生成发展。(Cf. Hua. 15, S. 45)


四、构造性与被给予性的统一:

主客统一的保证


超越论现象学遭受质疑和批判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内格尔认为在超越论现象学中,客观被还原为主观,世界不具有客观性。根据胡塞尔,存在的意义需要通过主体的构造才变成可能,但是超越论构造不是一种还原主义——主观对客观的还原。内格尔的错误理解的内在原因是他割裂了构造性和被给予性,否定了二者的统一。在超越论现象学中,胡塞尔坚持构造性和被给予性始终统一和密不可分。

事物获得存在的意义不但需要依赖超越论自我的构造性,而且需要依靠事物的被给予性。如果说构造性是意义呈现的条件,那么被给予性则是前提。如果事物没有被给予我们,我们如何对它进行构造呢?在自我对世界构造之前,世界已经在那儿,世界的总体结构已经存在。我需要揭示一个预先给定的现存世界如何通过我与他人的构造而形成。(Hua. 15, S. 118)既然世界是预先被给予,那么在世界之中的事物作为被经验的对象也预先被给予我们,这种被给予的方式对我们来说是始终有效的。(Hua. 6, S. 146)此外,自我获得对事物的构造经验不意味着构造的结束,构造经验需要经过他人的验证。如果他人认同我的经验,那么自我和他人会达成交互主体性的一致性;如果他人不同意自我的构造经验,那么自我和他人之间产生不一致,新的构造经验会随着构造的持续而产生。如果没有他人的视域,自我对事物的经验就是私人经验,不具有公共性,那么事物也无法成为客观存在。所以自我对事物的构造需要他人的视域,他人的视域不是通过我的构造而产生的,而是预先被给予作为我的构造的前提。“客观统觉需要一个指向他人的意向领域,并且以与他人发生联系作为前提”(Hua. 14, S. 470)。因此,只有基于交互主体性的视域,被构造对象才具有客观性。

除了他人的视域之外,自我的构造也需要预先被给予的世界。世界视域不是自我构造的,而是在我的构造之前就已经存在,是预先被给予的,是一切构造的根本前提。作为一切视域中的视域,世界是一切构造的背景、情境和基础。自我对事物的构造都是在世界之中进行,无法逾越世界视域。不仅如此,我的构造都是在一定情境中进行的,而特定的情境赋予我的构造以特别的意义。情境不同,我的意义构造也存在差异。由于世界是意义的普遍形式,自我处于世界中,“它(指世界)将意义施加于我”。(Hua. 15, S. 372)特别地,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越论现象学》中提出生活世界的观念。我们可以用三个相互联系和相互补充的方式来描述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作为经验的来源(wherefrom)、场所(wherein)和目的地(whereto),是一切经验得以展开的基本框架,也是经验的中心。(Geniusas 2020, p. 174)生活世界先于主体的构造而预先被给予,它通过传统、习俗、语言、历史和文化等规定我们作为人类主体的世界属性。在这个意义上的生活世界被构造为家乡世界,在其中,我们具有不同于异乡世界的文化属性。家乡世界中的人被理解为熟人、伙伴和同一个共同体的成员。生活世界是所有主体共同生活的场域,也是自我和他人相互构造的视域。生活世界的“预先给予性”规定它适用于每个主体的构造实践,对于任何时代的每一种人类文化都是有效的。(Hua. 6, S. 149)自我和他人作为伙伴关系的共同体在世界中获得意义构造的普遍性和有效性。在自我和他人的交互主体性的构造关系中,我们获得世界作为存在结构的整体性的客观本质。

超越论现象学兼顾构造性和被给予性两个方面,坚持二者的融合,进而保证主客观的统一。坚持其一,而放弃另一个,都会给超越论现象学带来困难。如果肯定构造性,否定或者悬搁被给予性,超越论主体性会变成凌驾于一切现实,被构造对象将会完全依赖主体性而失去独立性和客观性,因此会变成自我的私人产物。在本质上,这是一种将一切现实还原为主观意识的观念论还原主义,也是胡塞尔所反对的传统观念论。反过来,如果坚持被给予性,而忽略主体的构造性,虽然我们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部分地实现客观性,但是这种客观性只是物理客观性,把主体意识的视角特征排除在外。在此意义上,人类主体性完全属于世界的一部分,变成物理实体,精神现象被还原为物理现象,主观性被还原为客观性。割裂构造性和被给予性的统一可能会遭遇和内格尔类似的两难困境:一方面,内格尔坚持主体意识的不可还原性,但是另一方面坚持意识经验的无视角。这就相当于要求“客观自我不能将自己包含在这个完全客观的、无中心的世界中”,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内格尔不能承认没有主体可以是一个完全客观的世界中的一个物体呢?”(Bond 2005, p. 131)内格尔反对物理还原主义,但是他自己有陷入其中的危险。坚持二者的融合,一方面被构造对象具有独立性和客观性,不会被还原为主观意识;另一方面,超越论主体性不会被还原为物理实体,而是作为意义构造的条件。因此,构造性和被给予性的统一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传统观念论和物理还原主义,克服了内格尔面临的两难困境,有助于实现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统一与融合。


余论


内格尔对胡塞尔对挑战是心灵哲学和现象学的一场有意义的对话。这场对话让我们看到超越论现象学具有的独特性和一定的理论优势,但是与此同时也应看到胡塞尔现象学本身可能存在的问题。内格尔追求的是具有宇宙普遍性的认识和理解,一个超越不同主体,甚至超越物种区别的客观本质。他指出,“客观性和交互主体性有密切的联系,交互主体性局限于人类,客观性也相应地被限制”。(Nagel 1986, p. 63)胡塞尔对于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客观性的讨论似乎主要局限于人类主体性,在一定程度上把动物等非人类生物排除在主体之外。内格尔的客观现象学促使我们反思现象学的边界——这也可以被视为对现象学的挑战:动物能不能成为主体?主体性、交互主体性和客观性除了指人类主体性以外,还能不能包括其他非人类生物,比如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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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王庶人

责编:阎婧

编辑:张淞旺

校对:张淞旺

审核:柳美贤

来源:哲学院研究生会学术交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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