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美学中的“语言转向”[1]
转自 《美育学刊》2015年第2期
【摘要】:在西方哲学“语言转向”思潮中,阿多诺对哲学和美学中的语言维度的论述是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批判了同一性哲学,提出了改造物化语言、重建审美式语言的观点。阿多诺批判地继承了本雅明的广义语言思想,并批评了语言转向思潮中其他哲学家关于语言的见解。阿多诺认为艺术语言保留了表达、摹仿等要素,是本真语言和非同一性认识可以借鉴的范本。美学就是哲学对艺术的阐释,同时也是哲学自我改造的方向。通过阐释,语言中的真理内涵能够显现出来,人们的工具性思维也就在这种对真理内涵的追求中得到了救赎。
【关键词】:阿多诺;语言转向;审美式语言;真理内涵
阿多诺(T.W.Adorno)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学界通常关注其理论的批判维度而忽视了语言本质,实际上,阿多诺的美学理论是其哲学认识论的重要部分,与其说他将美学认识论化了,还不如说他将拯救认识论的希望寄放于审美认识之上,艺术语言理论则是其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阿多诺思想中语言维度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两大潮流——批判理论和语言转向——在阿多诺这里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交融。
阿多诺认为对同一性哲学批判的基础在于对物化语言的批判上,物化的语言是一种分裂的语言,是一种符号性的交流工具,这种语言本身就隐藏着同一性结构,语言批判之后,需要重建更合理的语言——审美式的语言,这种语言中主客体实现了和解,语言具有历史和社会维度,是一种非同一的、具体的语言。艺术语言是人类语言的一种,本真的艺术语言中保存了人类原始语言中的摹仿功能和表达性质,因此,我们应该从对艺术语言的解码中,领悟人类语言的真理内涵,从而纠正被工具化和物化的人类理性和语言。
一、审美式的语言——对物化语言的批判和改造
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提出人类思想和语言的基本结构——否定辩证法,在这种否定辩证的结构中,被同一性思想压制的非同一性客体,能够得到救赎。哲学的语言和思维,应该遵循这种否定辩证结构,以差异性、批判性和表达性为自身的原则。但是,如今的语言,大部分已经成为了物化语言,成了一种同一性的、服从交换原则的交流工具,阻碍了主客体之间的真正认识。因此,只有彻底瓦解这种物化语言,对之进行改造,重构一种本真的审美式语言,才可能救赎人类的同一性思维方式。
1)非同一性:对物化语言的批判
阿多诺将那种以追寻世界本原、探寻主客体谁是第一性的本体论哲学称为同一性哲学,这种哲学是建立在主客分立以及主体主宰客体的基础上的。主体力图通过概念来把握客体,这是一种同一(identify)的行为——将客体同一到主体的思想之中。同一性是人类思维的基础,阿多诺并不否认同一性对思维的意义和作用,他反对的是对同一性无限制的发展,以至于同一性超越了自身的界限,成为了唯一的原则,交换原则和交流性都是同一性的不同表现方式。阿多诺希望拯救那些非同一之物和思维中的非同一性。非同一之物相当于康德意义上的“物自体”(thing-in-itself),“这种非同一之物非常接近于康德式的物自体。”[1]254它无法被概念所把握,因此也不能被思想简单的同一。
“非同一性”是人类用同一性思维去看待事物时所产生的,在阿多诺的那里,非同一性就是矛盾,而能够认识这种非同一性的方法,就是辩证法了。矛盾其实产生于我们的思维和语言的局限性,我们的思维要求我们在不面对客体时也能把握客体,要求超出我们的感觉,将客体在思维和语言中永久保存,这种把握只是一种有限的把握,但是随着思维的发展,这种有限的把握被认为是永久的把握了客体,仿佛人类对客体的命名就直接等同于被命名的客体。矛盾和辩证法是人类思维发展的必然产物,但是人们不断试图去消除这种矛盾和辩证法,即使允许辩证法的存在,也被黑格尔式的“否定之否定是肯定”的形式给同一了。于是非同一之物和思维中的非同一性都被同一性思维给压抑了,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对于这种压抑,非同一之物需要表达,需要发出声音,这也就是阿多诺所说的,非同一之物“抵制同一性的总体性要求的压力。但这样一来,它就要成为有声音的,它通过语言来摆脱它的自我的魔法。”[2]160这种语言是一种广义的事物语言。
2)广义语言:从本雅明到阿多诺
阿多诺的语言思想以及美学思想受到本雅明的深刻影响,他又对本雅明思想的神学基础加以剔除,为人类语言产生寻找了一个社会学根源,并且把人类思想的救赎寄托于语言中真理内涵的呈现上。
本雅明提出了一种神学基础的广义语言观,上帝是语言的创造者,人类和万物一样,都是从上帝那里获得语言。本真的人的语言是对上帝语言的摹仿,将无法言说的万物语言翻译成可言说的。这时的语言是原始的、未破裂,其特点是传达的精神内涵与传达本身是统一的,语言并非一种工具,语言传达的就是事物本身,语言的先验结构就是一种纯粹的可传达性。但是,自从人类有了道德判断,即抽象思维之后,人类试图绕过上帝,去给事物“滥加名称”,语言的这种统一性就被打破了,“在人的堕落过程中,他放弃了具体含义的直接性,并堕入所有交流中的间接性的深渊,作为手段的词语的深渊,空洞词语的深渊。”[3]275词与物、符号与形象、精神内容和传达行为分离了,人类语言堕落并分裂了,慢慢地沦为了交流工具。
阿多诺继承并发展了这种广义的语言观,不过他并没有接受本雅明将语言的根源归因于上帝的观点。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中考察了人类语言诞生的原因——一种人类对异己的、全知全能的力量的恐惧呼喊,人类语言的分裂是由于社会分工所带来的抽象思维的产生。本雅明对语言的分裂抱有一种悲观的态度,认为这是人类争论和杀戮的开端,他渴望回到那种上帝命名之初的状态,人类和事物在上帝那里得到和解。阿多诺则肯定这种语言分裂的必然性,因为这是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必经之路,虽然这条必经之路是以人对人、人对自然的控制和奴役为代价的,他反对将这种分裂合理化以及固定化,他认为最终语言应该走向统一,但这是一种矛盾的统一,是分裂后的统一,而不是原始的混沌。
3)对“语言转向”中其他流派的批评
阿多诺因此批判了“语言转向”中的一些主要流派——实证主义、分析哲学和海德格尔的语言思想,认为他们对语言的批判没有触及语言被物化的本质。
在阿多诺的眼里,从分析哲学到逻辑实证主义对语言的改造都是无意义的,这种被分析哲学和实证主义视作科学的逻辑和语言只是人类语言分裂之后的产物,是以同一性逻辑为基础的。这种语言分析的方法都是以语言作为工具和手段的,是受工具理性控制的。霍克海默曾经和阿多诺讨论过分析哲学家卡尔纳普等人的语言批判问题,霍克海默认为这种所谓的“语言批判”只是一种“主格(subjective genitive)批判”,而霍克海默则希望通过语言建立一种对真理的共享关系。阿多诺赞同霍克海默的这种语言的见解,他认为要与那种实证主义的“语言批判”严格区分开来,他在给霍克海默的回信中说到:“这不应该被称为语言批判,而是某种类似于‘语言与真理’或‘理性与语言’的东西。”[4]661
在物化的社会中,语言也不可避免地被物化了,这种物化体现在语言的分离被抽象化和永恒化,仿佛语言的这种分离是一种语言的固有的特性。词对物的控制关系被固定化了,我们的语言成为了一种符号式的工具语言。这也是为什么阿多诺如此强烈的反对索绪尔的符号语言说,在这种语言理论中,词语被简化为一种抽象的符号,与外界事物是一一对应的,语言没有发展的过程,也缺少对语言的社会根源进行考察。“词的工具化——作为社会控制的本质的补充物——在启蒙中到达了最远点,因此词采取了呈现、决定并且完全取代了物。这种语言上的发展是语言、主体和社会的物化的指标。”[5]54
除了分析哲学和实证主义重视对日常语言的分析和改造之外,海德格尔也对语言非常的重视,他通过对语言的分析来追溯原始的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阿多诺在《否定辩证法》中对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复活本体论的倾向进行过激烈的批判,他认为海德格尔所苦心建立起的“存在”、“此在”等概念是毫无意义的,是一种“本真的行话”。阿多诺试图从批判同一性哲学的角度去批判海德格尔,认为他的存在主义虽然触及到同一性哲学的边界,但是仍然属于同一性哲学的。
阿多诺认为,海德格尔试图追溯语言的本真性,但是没有打碎语言的物化外壳去追溯语言的本真性是毫无意义的,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对其客观理性的掩饰。其哲学中的语言完全被意识形态化了,“意识形态转变进入了语言中”[6]xxi,那些使用物化的语言即行话的哲学所揭示的只能是一种虚假的真理,我们必须对行话进行批判,因为“人们能够在对行话的确定性的否定中揭示真理,一种拒绝在肯定性术语中被形式化的真理。”[6] xxii因此,对哲学的语言改造成了保留哲学的前提。
当然,相比起实证主义,阿多诺也肯定了海德格尔语言理论中的一些合理因素,他说“海德格尔正确地认为语言不是纯粹的符号”[2]100 在反对语言符号化的做法,两人达到了难得的一致。
4)审美式的语言
阿多诺认为,只有将对物化语言重新分解与构形,重新恢复语言中的摹仿要素和表达要素,语言才有可能恢复其本真性。
对语言和认识的改造,首先要改变那种不合理的思维形式,也就是首先要改变主体与客体的关系。阿多诺认为,同一性哲学的认识论是将事物同一进(be identified in)主体,将事物同一进主体中来,是主体思维的一种虚假投射,也即是将预设的概念和形式强加到事物之上。阿多诺认为真正的认识模态应该是主体与事物的同一(be identified with)[7]92。阿多诺期望的状态是一种主客体的平等和解状态,这种和解并非是无矛盾的绝对同一,而是一种充满矛盾张力、但又互相平等、互为中介的状态。阿多诺之所以对美学和艺术的重视,就是因为在审美活动中,主体并不是绝对主宰的,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主体对客体采取的是一种“摹仿的姿态”mimetic stance)。也就是说,主体应该按照一种事物自身的逻辑进入到事物之中去,而不是强行的改变事物的内在逻辑。改变主体自己以适应事物,而不是改变事物来适应主体。真正的认识就如同欣赏艺术品一样,应该是一种“浸入”(immerse in)到客体之中。
同时,阿多诺也认为,在主体全身心的沉浸入事物之中,主体却并不会被事物所完全吞噬,而是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保持一种批判和反思的姿态。这种反思的姿态,阿多诺称之为“精确的奇想”(exact fantasy),奇想被阿多诺视为建立一种新的认识的不可缺少的环节,奇想在认识和语言之中最重要的功能在于将沉默的客体带到言辞之中。奇想的基础是现实,它是对现实经验的重组,“像艺术那样,它重新安排了经验的要素——经验存在的画谜,直到它们重新对认识的知性开放。”[8]86
当然,仅有奇想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将之具体化、现实化,在艺术中,就是将其变成现实的艺术品,而对于语言,则是一种“构形”(configuration)。语言的重新构形,是分解物化语言之后的重建工作,也是获得真理的唯一道路。“为了断定一个新的真理,除了将词放进一个新的构型之中,再没有其他的希望,这将会生产出一个新的真理”[9]369。这种重新构形的语言,就是那些重新获得了“感性的尊严”[9]369的语言,就是词与物的重新统一的语言。
阿多诺用“星座”(constellation)来命名这种重新构形的词,语言的构形并非一种中介形式,它与事物之间的关系用形象的语言来说就是星座与星星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语言不再是物化的、固定不变的符号了,语言获得了其时空维度——历史性和社会性。通过对物化语言的分解和重新构形,可以得到一种新的统一的语言,在这种本真的语言中,词与物、形象与符号、表达与交流重新恢复了统一,这种语言就是一种审美式的语言,而在艺术品中,可以找到这种审美语言的踪迹。
二、艺术语言——审美式语言的范本
阿多诺认为,艺术是一种人类认识行为,是一种语言。阿多诺说:“艺术赢得了知识的特性,艺术的语言是审美的、并且是和谐的,如果艺术是‘真的’:即当艺术的语言与客观的历史条件是一致的。”[9]370 在艺术这种语言中,主客体关系是平等和谐的。艺术是人类语言的一种,是对被压迫的非同一事物的语言的翻译,因此,艺术语言是对压抑的苦难的表达。艺术是一种摹仿表达式语言,是审美式语言的一种可借鉴的范本。艺术语言中包含着真理内涵,它隐藏在艺术品的显相之下,需待显相破裂之后才能显现。
1)艺术作为一种认识和语言
阿多诺认为,艺术是对事物语言(自然美)的模拟。因此,艺术实际上也是一种认识,艺术是通过一种模拟,将事物语言转化为一种艺术语言,从而通过艺术语言的显相来认识事物。但是这种翻译转化的主动者却是客体,准确的说是客体的表达呼唤人来翻译它,客体的表达借助人的摹仿冲动而实现其真正的客观化。
阿多诺认为,由于人类的语言发生了分裂,因此认识方式也发生了分裂,科学和艺术成了人类的两种认识方式。在科学中,由于工具理性的发展,人作为主体最终吞噬了客体,符号语言对事物语言不再是一种摹仿式的翻译,而是一种强制性的命名。在艺术认识中,主体与客体在语言中仍然是一种摹仿的关系,在表达行为的发起者这一意义上客体是首要的,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则是平等的和谐的,艺术中的摹仿合理性,是对工具合理性的补充和纠偏。阿多诺说艺术是知识的形式,这种知识“超越了主体和客体的二极对立”[10]146。
艺术语言保留了本真语言的摹仿-表达特质。阿多诺认为,艺术是对自然表达的摹拟,自然的表达是对疼痛的反应。
人最初的审美体验是“惊颤”(shudder),惊颤产生于恐惧之后,是恐惧的余音。当人们在面对未知之物会产生一种恐惧感,而当危险消失之后,这种恐惧感不会马上消失,反而是作为一种余音留在了人们的体验之中。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人们会封闭自己,并将这种恐惧的体验保留一段时间,同时会产生对于这种体验的摹仿。惊颤作为一种审美体验,保留了人类对陌生之物的恐惧以及由此产生的摹仿冲动。而为了保存这种审美体验,人们制造了艺术品,“艺术是惊颤的遗产。艺术品的精神通过将客体中的惊颤外在化的方式制造惊颤。”[10]157正是通过艺术重复了人们的惊颤体验,艺术才可以保留那种原始的恐惧感和摹仿功能。而艺术也因此成了一种对恐惧和惊颤体验的表达,对疼痛和苦难的表达。
理性知识无法表达苦难,因为苦难是工具理性一手造成的,因此,只能通过艺术来表达苦难。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就是非理性的,就是和知识对立的,正相反,阿多诺认为艺术的理性才是真正的合理性,因为在艺术中,摹仿合理性与知性才是辨证共存的,所以艺术是对工具理性的救赎,是对知识的救赎,艺术是达到真理的一个更合理的知识结构。
艺术的谜语性
阿多诺说:“所有的艺术品——和艺术总体——是谜”[10]160艺术品含有谜语性,这种谜语性是艺术的语言特质的体现。
艺术之谜其实就是艺术品中的自在之物的谜,这种“自在之物”在康德那里是不可被认识所把握的,“根据康德的学说,那种障碍阻隔了人与自在(in-itself),在艺术品中以谜的形态塑造了自在——这种学说的正确方面在于,在它之中,自在之物与自为之物之间不存在任何差别了。”[10]167艺术品是一种人造物,但是它却获得了一定的自由,类似于某种自在之物。艺术品中的材料等各要素也是以一定程度上的和谐和自由方式被综合起来的,艺术的审美综合是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是一种自为的存在,所以说,自在和自为在一定程度上在艺术中的到统一,但是这种统一仍然具有一定的虚幻性,所以艺术到底是什么,艺术到底是真还是假,仍然是一个谜。
艺术之所以是谜的并非是因为它是非理性的、无逻辑的,相反,正是因为艺术是有其自身的逻辑,所以艺术才是谜的。艺术品的逻辑是一种矛盾的、辩证的逻辑,是一种建构与分解矛盾共存的逻辑,这种逻辑是对固定概念的否定和消解,但同时保存着某种连贯性,从这种连贯性之中,我们可以找寻到某种通向艺术的谜题的途径,尽管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到最终的答案,但是却是在无限接近它的路上。
艺术的谜语性要求对艺术的理解不能仅仅通过简单的想象和直观,而是要深入到艺术的内在逻辑之中去理解,这是一种摹仿式的理解,不是主体的主观理解。而谜语的答案,就是艺术品的真理内涵。
3)艺术语言的真值:真理内涵
分析哲学的先驱费雷格(G Frege)区分了语言的涵义层面和意谓层面,认为语言的真值问题是判断语言是否有意义的基础,并且据此,将艺术、伦理和形而上学等大部分没有真值的命题视作语言的误用而清除出人类的认识之外。
而阿多诺却说,艺术是一种语言,因此,我们需要问“这件艺术品是真的吗?”以及“这件艺术品真正想表达什么?”艺术也有其真值——真理内涵(Truth Content, [德]Wahrheit Gehalt)。真理内涵是阿多诺所说的从客体出发的“具体的真理”,是真理和内涵的结合,因此,它具有双重含义,首先,它是一种真理,是艺术语言是真还是假的判断;其次,它是一种内涵,一种实质的、具体之物,是回答艺术品到底是什么的答案。艺术的语言是真实的,意味着它真实的模拟了事物的语言,真实的形式化了自身的语言逻辑。而如果艺术语言是虚假的,如同那些伪劣的艺术品和大部分文化工业产品,它们要么就是没有语言性的,要么就是有一种虚假的语言,这种虚假的语言是无法表达事物和艺术想表达之物的。因此,维尔默认为,阿多诺的艺术真理仍然是一种“断言式的真实”,他认为在阿多诺那里,“艺术真实的断言性维度最终受到了重视,于是他的美学也就成为了断言性真实美学。”[11]31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真假判断并没有某种事先的标准,因为真理是自行显现的,是自在的,对真理内涵是否存在的判断最终要依赖于真理内涵的显现,真理是在艺术品外在显像被燃尽的时候,在某一个无法预知的时间的显现出来的。
真理内涵具救赎性、否定性和历史性等特征。阿多诺之所以如此重视艺术,正是因为艺术中包含着对现实社会的救赎可能,艺术中的摹仿合理性是对工具理性的救赎,艺术中的不和谐是对现实社会的调解和控制的救赎,而艺术的救赎内核,却是在于其真理内涵。真理内涵之所以具有救赎功能,是因为它的否定特质,艺术中的真理,是现存社会的反题,它有自己的法则,追寻的是自由的可能性。它是非同一之物的真实表达,是将非同一之物从被压抑的状态之中解救出来。艺术的否定性是一种自我否定,一种内在的自身批判,通过对自己的否定和批判,实现对整个同一型社会的否定。真理内涵是历史的结晶体,是历史在艺术中的沉淀。对于阿多诺而言,艺术是世界的缩影,是一种社会单子,艺术的真理内涵也是这种社会和历史的缩影,所以他将真理内涵又称作“历史的无意识书写”[10]251,这种历史图像和历史结晶在本真艺术中可以找到。阿多诺认为,真理内涵是衡量一件艺术品地位的最重要的标准,如果我们能够把握住真理内涵的基本特征,就能够有效的判断艺术品是否属于“本真”(authentic)艺术了。
三、新美学:艺术与哲学的汇聚
艺术和哲学都有其优缺点,艺术保存了语言中的表达功能和摹仿功能,因此,在对事物语言的翻译上能够更加全面和真实。但是,艺术是自然语言的模拟,它是自然中被压迫的非同一之物的表达,这种非同一之物无法用概念描述,它是对同一性的否定,艺术语言也是无概念的,因此,艺术语言中的真理难以被传达,艺术中的语言具有谜语性,想要解开艺术之谜,只能通过哲学来阐释,“谜语指向它的真理内涵。这仅能通过哲学反思来实现。这就是美学的正当理由。”[10]169
针对当时层出不穷的现代艺术流派,阿多诺提出了一种新美学——具有内在批判性的美学。阿多诺批评了传统的两种美学形式:一种是自上而下的哲学美学,另一种是自下而上的经验美学,认为两者都无法跟上现代艺术的步伐,前者执着于不切实际的体系和一般性之中,而后者,则由于其对知识的拒绝,而不可能实现对艺术的认识。阿多诺认为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知识,这并非是对客体的认识,毋宁说其自身就是一种知识形式。因此,关于艺术的哲学就是不断理解这种知识形式。他提出了对艺术品的三种层次上的理解:首先,是一种表面意义上的理解,包括对艺术品的动机、主题的理解,其次,是对艺术品自己陈述的意图的理解,也即是传统美学所说的理念,这两层理解都未触及艺术品的本质,而只有第三层,即对艺术品真理内涵的理解,才是美学的根本任务。
哲学对艺术的反思并不是说通过哲学去指导艺术的具体创作,审美体验不需要哲学启蒙对其进行规范和指示,告诉其美的表象是什么,阐释和批评仅仅是对审美体验的解释。艺术需要哲学也并非指的是创作者预先将某种外在的哲学观念植入到艺术之中,这种外在的哲学观念是与艺术的内在逻辑异质的,是创作者的主观意图。艺术品的真理内涵并非来自艺术家,而是来自艺术品本身,它也不是艺术品所谓的意义,而是艺术品中的事物所想表达的真实内容。
在阿多诺之前,本雅明在《论歌德的<亲和力>》中区分了艺术批评和艺术评论的不同,认为艺术批评的目的是寻找真理内涵,而艺术评论的目的则是探寻实在内涵。这种艺术批评就是阿多诺所倡导的新美学,这种批评“不是从外部加至审美经验的,而是内在于审美经验的”[10]440,不是预设一个外在的概念或者从经验中归纳出来。
如果以为通过哲学阐释就能完全解开艺术之谜那就错了,对于阿多诺而言,艺术之谜是一种“不可解答的解答”,阐释者对艺术的所有阐释都只是证明了这种不可解答性。只要我们理解了艺术是一种表达性的语言,并且在对这种艺术品进行欣赏时能够深入到艺术品内部去理解艺术品,这就是一种对人类的知性的扩展和救赎了,通过这种正确的理解方式,人类会逐渐明白和习惯一种尊重客体规律的理解方式,而不是用某种固定的偏见和成见去理解客体,我们永远都是走向通往真理的途中,这才是最重要的。
阿多诺认为艺术与哲学需要通过语言来中介,艺术需要哲学来反思,而哲学则需要一种改造过的语言来陈述,因此,一种特殊形式的艺术批评文字——散文(Essay)——成为了艺术与哲学的语言载体。在这种有些类似于尼采的箴言式的文体中,哲学阐释出了艺术的真理内涵。
四、从语言维度看待其他哲学家与阿多诺的论争
阿多诺作为批判理论的坚定代表,认为批判就是其哲学的本质。而他的思想也不断招致他人的批评。不过,我认为,许多批评是因为没能理解阿多诺思想中的语言基础造成的。
本雅明与阿多诺之争
本雅明认为机械复制时代的技术革新,使得艺术的宗教维度——灵晕(aura)的丧失,艺术获得了自律,原本高贵的艺术品可以为更多人体验,从而实现对人的思想的解放。阿多诺却毫不留情地批评这种机械复制,认为这种简单的复制只会使得文化工业产品的盛行,从而进一步将人纳入管理社会之中。一些批评家认为本雅明与阿多诺的争论是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争。而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两者的着眼点不同罢了。本雅明看到的是机械复制对于艺术传播的积极作用,而阿多诺则将艺术视作语言,这种复制技术是无法复制艺术语言的表达本质的,它只能使得艺术语言堕落成一种交流语言,艺术品成了可等价交换的商品。
2)接受美学与阿多诺之争
许多人对阿多诺轻视艺术的审美情感而感到不解,耀斯(Jauss)批评了阿多诺忽视审美情感和艺术接受的做法,他的审美接受理论强调了艺术欣赏中人们的情感的提升和交流。[12]4
实际上,阿多诺并没有忽视审美情感的作用,他从积极的情感“惊颤”和消极的情感“快乐”两方面论述,认为惊颤可以保持一种艺术语言的摹仿本质,而快乐,则很容易成为文化工业麻痹大众的手段。相对于审美情感,阿多诺更重视的是艺术的认识功能,他希望通过对艺术的认识维度的挖掘,来救赎已经被物化的认识。人们在欣赏艺术时应该是一种认识的态度,而不是一种简单的直观和感受的态度。当然,这种认识并不是一种概念式的认识,而是一种主客体的直接的审美体验和理解,审美情感只是这种审美体验的一部分而已。阿多诺希望通过这种审美体验,实现对艺术真理内涵的把握。
3)艺术的认识维度与实用维度之争
沃林批评阿多诺过度重视艺术的认识维度,而忽视了艺术的实用维度,[13]126 我认为,阿多诺强调艺术的认识维度,为的就是通过艺术改变认识,再通过认识改变社会,这同时也就是艺术的实用维度。我们要知道“认识”在阿多诺并非全是贬义,阿多诺只是反对“推论性认识”成为认识的唯一合法代表,他希望通过对非概念的、非推论性的认识的强调,来恢复认识的本真状态。维尔默认为,阿多诺所说的艺术是一种认识,并不等于说艺术就是一种工具知识,艺术中的认识是一种能力,“接近于一种表达、评判、感觉和感知的能力,而不是认知活动的结果”[11]29。阿多诺实际上是想通过艺术来提高人们的认识能力,通过对艺术中的摹仿合理性的重视来补充工具理性,从而使理性更加合理性。
综述所述,阿多诺的美学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哲学,更变成了哲学新的发展方向,只有把握了阿多诺美学中的语言维度,才能更好的理解他的思想。
但是,阿多诺对语言的改造有着实际操作的困难,在人类语言已经完全被工具化为交流信息的社会中,如何才能实现对语言的改造,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工作,阿多诺只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理论上的可能。阿多诺的艺术语言说在重视自然和客体的表达需要时,忽视了艺术家的主动性,忽视了艺术家作为一个生命整体的表达诉求。另外,阿多诺所寄望的艺术,确实是一种难以被大众理解和接受的先锋艺术,它需要的是美学家和艺术家的共同阐释和理解,而对于大众来说,直接去欣赏和理解这种艺术几乎不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么阿多诺想实现对人类的认识态度就只能依靠美学家了,人们只能通过阅读美学家的艺术批评来理解艺术,“现代主义艺术品只有一种形式上的颠覆能力,本真艺术品疏远于大众的需要,这剥夺了它的任何实际影响。”[14]95那么阿多诺所希望的在艺术中实现主客体的平等就不可能在大众那里实现了。美学家成为了真理的掌握者,这确实难逃精英主义的指责。
阿多诺的美学理论也必须随着艺术实践的发展而不断的修正,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是建立在工业化大发展时代的,而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信息化时代,艺术技术和传播媒介的提高大大的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如何在这种时代背景的转换中重新理解阿多诺的艺术语言理论,也成了有待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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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inguistic Turn” in Adorno’s Aesthetics
Tao Feng
(Faculty of Philosophy,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Abstract】: The demension of language in Adorno’s thought is the import part of “the linguistic turn” in modern philosophy. Adorno criticizes the identifical philosophy and reified language and suggests that we should reconstruct a new authentic language. Art language is the example of authentic language which preserves the mimetic and expressive characters. Aesthetics, the critique of art, can demonstrate the truth content of artworks.
【Key words】: Adorno, aesthetic language, truth content, the Linguistic Turn
[1]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阿多诺美学与语言理论关系之研究” 项目阶段性成果 编号:13YJC720033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本雅明与阿多诺语言思想比较研究” NKZXB1477 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陶锋(1978-),湖北黄石人,博士,南开大学哲学院美学教研室讲师,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西方美学